沈澹接下来要?说的正题上去。
沈澹的目光落在前方,仿佛透过那虚空回溯着自己年少的时光。他微一凝神, 缓缓开口道?:“我自打开蒙便拜在了师父门下, 跟着?他学?经史典籍, 诗词文赋。那时的我对这一切都很痴迷, 自然,师父对我也?寄予厚望。他说, 我是他诸位弟子中最有悟性的一个,将来定然能够金榜题名, 春风得意马蹄疾。”
“师父最是醉心文章与学问,他多年来一直潜心研学?,编纂了不少书籍。自然, 他也?提出了不少事关朝堂与国事的主张。彼时,他最希望的便是我能够继承他的衣钵。”
姜菀问道:“不知顾老夫子有何种见解?”
沈澹道?:“师父常怀仁爱之心, 最痛恨战争与杀戮。他年少时,恰遇到大景与另一国剑拔弩张,深陷困境, 眼看着?便要?掀起战争。师父祖上便曾经历过战争的颠沛流离之苦, 他推己及人?, 不忍看百姓受苦, 生灵涂炭,便毅然出使,凭借着?三?寸不烂之舌成功化解那时迫在眉睫的困境。”
原来顾元直还有这样?一段过去。姜菀露出感慨的神色:“在那样?的情形下, 顾老夫子却能临危不惧,舍己为国, 实在是令人?敬佩。”
沈澹点头:“因此师父坚信,战争并不是唯一的解决途径,而是最不值得推崇的粗野法子。”
说到此处,他面上漫上一点细微的怅惘:“我曾经也?将师父的过去与主张奉为圭臬。年少气盛时,我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?能够成为像师父一样?的谋士,能够用自己的权谋智慧与口舌在朝堂之上做出一番事业。”
“可惜,最终我却与师父的主张背道?而驰、他平生最厌恶战争,我却一而再再而三?地投身其中;他最恨屠戮生民,我的刀剑却沾染了无数人?的鲜血。”沈澹合眼,眉间压出一道?深深的褶皱,唇角紧抿。
姜菀沉默片刻,低声道?:“我想,将军之所以走上这样?的路,一定是事出有因吧?若非重大的缘故,又怎会轻易舍弃过去呢?”
他顿了顿,说道?:“姜娘子为何如此肯定?”
“因为我观将军断非心志不坚定、意念易动摇之人?。”姜菀道?。
沈澹低头,目光顺势下落,停留在两人?相互触碰着?的衣角上。昏黄的灯火被窗缝中透进来的微风吹得摇曳晃动,店内静悄悄的,只有他与她交叠的呼吸声。
他轻轻笑了笑:“小娘子如此赞誉,我愧不敢当。”
“一切皆因我家?中变故,我才会改变了志向,”沈澹伸手?覆上已经变得冰凉的茶杯外壁,手?指缓缓收拢,“其实我知道?,师父并不是心胸狭窄、固执己见的人?。即便他曾经对我感到遗憾与失望,多年过去,他一定能理?解我当年的苦衷。”
“那么将军最顾虑的是什?么?”姜菀想着?顾元直那慈祥的模样?,也?觉得他不该是个执拗不通情理?之人?。
他的手?指用了点力道?:“我一看见师父苍老的面容与满是皱纹的手?,便想起他曾不辞辛劳陪我挑灯夜读,为我一一讲解书中难题与疑问,教我苦读苦练,为我描摹着?日?后的一幕幕。可我却终究是辜负了他的期望,令他的心血付诸东流。”
“我曾经为自己构想的人?生是在朝堂之上为君主筹谋,并不是染一身血迹,斩杀无数人?头。”
“可将军,并非只有那一条路才算是实现了你的人?生夙愿,”姜菀明白了沈澹的心结所在,“即使你没有按照顾老夫子的心愿和自己最初的志向去做,但今日?的你,也?绝不是一无所有、一事无成。”
“朝堂之上,是文臣们筹谋规划的地方,他们自有他们的智慧与风骨,这是武人?所不能及的地方;但广阔疆域上,一旦外敌来犯,威胁到王朝安危,便是武人?纵横驰骋的时候。文武犹如鸟之双翼,缺一不可,也?不分?孰轻孰重。”
“所以将军,你实在不必耿耿于怀。”
沈澹看着?她认真的神情,心中微微一动。原本?沾染了茶盏凉意的指尖似乎泛起一阵酥麻,有淡淡的热意一点点蔓延,一直延伸到了心口。
他唇角轻轻牵动,默然良久才道?:“小娘子的话我明白。”
只是彻底释怀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。姜菀显然也?明白这一点,便道?:“将军不必自苦。若是心中难以释怀,不如听一听顾老夫子的话?他身为你的恩师,定然更明白该如何开解你。”
“去见师父?”沈澹望向她。
姜菀用力点头:“这么多年,顾老夫子一定也?时时刻刻念着?你。将军,放下过去的执念,平心静气地去拜见他吧。”
“容我想一想。”沈澹低声道?。
两人?静了片刻,店外传来坊门即将关闭的鼓声。沈澹从沉思中醒神,起身道?:“时候不早了,不打扰小娘子歇息。”
他微一踌躇,又补充了一句:“今晚,多谢小娘子愿意听我这番话。”
“将军客气了。”姜菀笑了笑,亲自送他出了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