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图南意识到,离开水家,不受老爹爹约束,不受阿婆找茬,她再自由不过,她的机会,同样也是多得数不过来,正是因为有这些好处,她才肯在老爹爹的软磨硬泡下,答应来跟于霁尘学做生意。
这种时候,于霁尘不仅不会成为她的阻碍,反而会成为她冠冕堂皇的借口。
走在前面的于霁尘,像是后背长了眼睛,知道身后之人并不是在老老实实走路,忽然回头看过来,吓得水图南脸上表情一僵硬。
须臾,这人没头没脑问:“就这么讨厌我?”
“没有,不是,你别乱猜,”水图南连连否认,语调轻快,故意对面前人扬起甜糯的微笑,“我一定会跟着你好好学本事的,师父!”
于霁尘的脸色变了变,叫人猜不出想法。
水图南忽然发现,在别人面前时,于霁尘总是温良恭让的模样,可在她面前时,这家伙便会露出刻薄冷漠的嘴脸,变得面目可憎,就像现在这样。
这孙子还真是会挑软柿子捏。
“于某不才,当不起水大小姐称呼一句‘师父’,”于霁尘转回身,继续往前走,清秀的声音顺着夜风传进水图南耳朵。
在街道嘈杂喧闹的背景音下,这人讲话的声音,听起来莫名有几分温柔:“喊我于霁尘就好,不过,曾听令尊唤你南南,想来我也不便那样称呼你。”
“图南,”直到这个时候,水大小姐才想起来,自己在于霁尘这里并没有正式称呼,她挺起胸脯,略显骄傲地报上自己闺名:
“‘背负青天,而莫之夭阏者,而后乃今将图南’,我的名字,水图南。”
于霁尘望着街上形形色色的路人,神色竟有瞬间的怔忡,须臾,她浅浅笑了下:“挺好,比我的名好听。”
方才被误会关系的尴尬,随着漫不经心的闲聊而消散在夜风中,水图南心情不错,自然愿意多和这人说两句话,恭维道:“我在我老爹爹那里,见过你落的印章,你的名也挺好的。”
霁者,雨雪停止,云雾散开,天放晴,也喻怒气消除,气色转和;尘者,尘土,尘污,也喻战争,高适尝诗曰,“汉家烟尘在东北,汉将辞家破残贼”。
“霁”和“尘”放在一起,往小了说是雨消云散,尘土落下,天地澄净,往大了讲是期盼战争消弭,天下太平,这怎么不算是个好名?不比“图南”逊色丝毫。
水图南心想,能给孩子取这般名字的亲长,定然不会是只顾一己私利,心胸狭窄、目光短浅的人。
没想到,于霁尘也会交浅言深,坦率地告诉她:“这并非我本名,我原姓霍,名让,又名千山,来自幽北,亲长在大邑营生,家母姓于,故我出门在外,为行事方便,改随母姓,用了儿时旧名。”
在这熙来攘往的宽街上,饭铺的桌子摆到门外,饭菜的油烟弥漫在街道上空,压在阴云之下,密密麻麻的招子摇曳着,遮挡住风灯的光亮,将所有喧嚣与闷热全部堵在这里,于霁尘就这样毫无顾忌地,提起那些不为人知的事。
“你姓霍,是大邑人士?”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,如湖底水草,悄无声息又密密麻麻缠绕住水图南,等她因窒息般屏住呼吸时,她才发现,自己的心臟已经被紧密地缠绕了起来。
她曾听老爹爹和织造局的总管太监汤若固,用讳莫如深的态度,提起过大邑里有个霍门。
其魁首是皇帝皇后亲信,飞翎卫亲军总指挥使霍君行,连不可一世的右相府、江宁三部衙门官老爷,和几大龙头商赖以依靠的右相府,都要忌惮这人三分。
听说霍君行有两个女儿,一个义子,好多个徒子。
水图南曾听老爹爹和汤若固讨论过霍门,说是大邑似乎出现了某种外人不得而知的异动,季相府来消息,道是霍君行可能会派他的大女儿悄悄来江宁,来分他们这些人“碗里的肉”。
关于霍门大女儿来江宁,汤若固的态度,自然是十万分拒绝的,可到直现在,也没听说过霍门的女儿来江宁。
水图南一直以为,这件事情早已过去了,于霁尘忽然这样讲,莫非被霍君行派来江宁办事的,其实并非他女儿,而是是他儿子或徒子?
“我、完、了”
三个字冷硬地,重重地,毫不留情地砸进水图南心里,砸得她整个人如遭雷殛,僵硬在原地。
就在这时,于霁尘转过身来,一张俊秀的脸上笑意张扬,恶作剧得逞:“哈哈!这种鬼话你也信,你怎么这么好骗,我要是出身大邑霍门,还用跟个孙子似的,来这里赚这个钱?哈哈哈……嗷!”
丧心病狂的笑声戛然而止,于霁尘再次表情痛苦地弯下腰,抱着膝盖原地跳起圈来。
这场面何等熟悉。
再次狠狠踩了于霁尘脚的水图南,昂首挺胸地和原地跳脚的人擦肩而过。
即便她也不晓得,自己究竟哪里来的勇气,敢在羞恼时,去踩于霁尘的脚。她从不曾和人发生过这样的衝突,唯独对于霁尘,她不仅敢踩脚,甚至敢踩过之后扬长而去。
水图南心想